《Enemy 心敵》:蜘蛛與身份之網
「混亂,是尚未被破譯的秩序。」導演 Denis Villeneuve 於 2013 年推出的電影 Enemy (港譯:《心敵》) ,引用了 José Saramago 的原著小說 The Double 裡的一句話。與原著小說對照,電影額外加入了蜘蛛的意象,用以介入故事敘述。蜘蛛,一般人通常也害怕它的出現。但戲中的蜘蛛倒沒有甚麼殺傷力,甚至乎呈現出懦弱的一面。導演亦把蜘蛛的不同型態,揉合現實、夢境和潛意識出現。這一次,妖怪異獸出現在電影中,不再是人類文明要共同捍衛怪獸襲擊的對象,反而揭開了電影深層的象徵和喻意。
蜘蛛在電影裡以四個型態出現,每幕意義深遠,評論也各有看法。歷史講師 Adam 於課堂上講述權力的控制、歷史的重覆。偶爾看一部電影,卻夢見自己在電影裡客串一個小角色。醒來方知那不是夢境,便決意要找到自己樣貌一樣、聲線一樣的「分身」。當 Adam 和 Anthony 相遇,兩人相視的鏡頭,是對立也是鏡像。蜘蛛不懂自我複製,但它編織的網卻包圍住 Adam 所居的多倫多。城市的電線桿如蜘蛛絲般連起來、玻璃上的裂痕湊巧也是六角網狀,環環相扣把主角困着。
母親的獨裁
有影評以「極權主義」解讀整部電影,指主角身為歷史講師卻不知自己被極權的觸肢所控制,連鄰里橋底的牆上也噴滿了法西斯的手勢,但筆者比較認同蜘蛛喻意女性,甚至泛指母親的角色。在《心敵》出現過的蜘蛛,只有開首一幕是現實大小的。(1)在神秘性愛俱樂部裡,蜘蛛是待在金光閃閃的餐碟裡被揭開,裸女作勢要以高跟鞋踏下去。一眾男觀眾就眼也不貶地瞪着,而 Adam 張開雙手托在臉上,既沉迷又內疚地注視着。餘下的場景,我們全部可以預設發生在 Adam 的潛意識當中。(2)後來,Adam 再一次幻想自己回到俱樂部裡,走廊裡見到天花上有一女人走近,細看之下,女人竟然長着蜘蛛的臉。電影中的蜘蛛,就是等於女性嗎?
電影以母親的留言開首,告知我們她不喜歡 Adam 的居所過於簡陋。電影開首和結尾的呼應可看作是一場輪迴、不斷重覆的個人覺醒。Adam 沉厚寡言,找到分身的事連女朋友也沒有告知,與母親才開始一切的錯亂。Isabella Rossellini 所飾的母親角色語氣堅定,堅持 Adam 一向喜歡藍莓,自己只是得個獨生兒,也說 Adam 有份好工作、美麗的居所,根本不需尋求當演員的興趣。當連自己喜歡甚麼水果,想當甚麼工作也要母親過問,這顯然就與觀眾代入 Adam 的視角有出入,令人好奇 Adam 是否一個可靠的敘事者。(3)那幕過後,多倫多上空出現的巨型蜘蛛,意義十分直接,它緩緩爬行,不是要摧毀甚麼,而是提醒着 Adam 活於母親的影子之下。有影評人指,巨型蜘蛛參考了加拿大國立美術館中名為「母親」的蜘蛛雕塑,也是蜘蛛等於母親的另一證據。
蜘蛛的夢
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,在夢中出現的蜘蛛,也與母親相關。蜘蛛會用網困住無辜的受害者,靠其存活下去,正正象徵了會把孩子吞滅的母親。這種母親形象,會因為自己的佔有欲,又或是引起罪疚感的能力,而將兒子吞滅。而 Adam 卻要在潛意識克服蜘蛛,甚至要將它嚇怕。最後一幕,同樣也以錯過母親的電話開始。Adam 情緒崩潰後,Anthony 和 Mary 的人格投射隨着車禍消失。Adam 開啟起初從經紀公司取得的包裹,見到俱樂部鎖匙的時候,又起了邪念,說今晚要外出。走進房間時,卻見到一隻驚慌失措的蜘蛛(4),那是懷孕的妻子 Helen。她化成驚恐、房間那樣大的蜘蛛,然後電影便驟然作結。觀眾固然對此甚為不滿,蜘蛛一直以潛意識或故事副線出現,如此整合到電影結尾,難以平衡各派推測和想法。較多人接受的解讀,是 Helen 害伯 Adam 打回原型,在外找女人、流連俱樂部而驚慌。Adam 卻喚起俱樂部的快感,看着蜘蛛快要被踏扁。
這結局,最教人最心寒的是 Adam 的表情,沒有一絲不安,倒鬆了一口氣,執意要返回象徵着慾望和不忠的俱樂部,如電影開端一樣。而 Helen 作為孩子的母親,深知自己面對甚麼的結果。導演 Denis Villeneuve 常以迷惘作為主角的故事主軸,以自我掙扎為母題,往往每個角色走到的終點也是起點。導演另一部作品 Prisoners(港譯:《罪謎宮》),最後一幕黑暗的來臨,比《心敵》意味更加深長,卻互相呼應。迷宮象徵每個角色亦困在自我的心理枷鎖當中,踏入黑暗,就如墜進混亂當中,再沒有母親的獨裁和控制,失去了一切秩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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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enis Villeneuve — Enemy